我有點緊張地把他關在門外,然後去到廚房裡告訴雪碧,我得走了,有同學來找我,我必須馬上回去學校註冊—別人都已經在上課了。不出我所料,她覺得這個說法非常合理。
於是我和陌生人李淵一起去了離市區很遠的火葬場。
大伯去世的時候,我來過這裡的,我是不是來得太頻繁了些?龍城的九月,萬里無雲。我看著面前的那個大煙囪,以及它身後的藍色天空,突然覺得,我好像是離開了這個世界一段時間。現在回夾了。—儘管我在今天早上才去過醫院。
手機的振動聲突然沒有徵兆地消失了。我不得不承認,現在也許只有靜謐的死亡才能撫慰我。跟殺戮無關,跟仇恨無關,也不需要去想關於「復仇」或「懲罰」或「審判」或「償還」的任何事—那都是人類的事情,只有「死亡」的本質,這個乾淨的句號才和大自然有關。它應該就像九月的陽光一樣,燦爛,但是絕不耀眼,也改變不了周圍那股涼意。
那個振動聲消失以後的世界真好啊,我看見那兩個曾經在昭昭病房裡出現過的人走出來,手裡捧著一個盒子,臉上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—就是沉痛裡面含混著說不出的輕鬆。我走過去問他們:「昭昭的骨灰能讓我帶回去嗎?」他們發愣的瞬間我就補充了一句,「我是鄭老師的妹妹。」他們對視了一下,就把盒子交給了我。
「只能讓她繼續住我的房間了。」我自言自語。該樣也挺好的,我們曾經分享過一個房間,她不會不習慣。
李淵突然說:「鄭老師是個好人。」
我仰起臉,第一次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睛,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,他是曾經滿懷殺意的跟蹤者,我是兇手的親人。我覺得這樣的平衡很妙—我現在得學會欣賞人生里一切暗藏規律的對稱和美感,忽略它們有多麼殘忍,只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。
我說:「是不是好人,又有什麼要緊。法官才不在乎兇手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。」
他說:「也不能這麼說。至少我身邊的人,我的同事們,看了報紙以後,都同情鄭老師。」
「如果當時你真的殺了昭昭,他們也都會同情你的,你是不是好人,我還真的不知道;現在他們都去同情一個為昭昭報仇的人了。」我輕輕地笑了一下,驚訝自己居然還能這樣暢快自如地微笑,因為我第一次發現,這些所謂的「同情」還真是賤,包括我自己,我曾經緊握住昭昭冰冷的手的時候,其實也暗自同情著李淵;就在我看著李淵用一種複雜的怨憤的神情注視著單薄的昭昭的時候,我心裡也在同情昭昭—是,這沒什麼不對,但是這很賤。
「那時候我一直跟著她。」李淵似乎是在眺望地平線,「所以我知道你們家在哪兒,我也知道她去了好幾次醫院,我知道她有病,在我們那裡她的病很多人都有。」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些。也許他也在回憶當初的自己。停頓了一會兒,他說:「我聽說,昭昭的爸爸在看守所里知道了消息—他試著撞牆,但是自然是被救了。」
「你開心了對不對?」我抱緊了那個裝著昭昭的盒子,「他得到懲罰了。」
「是。」他乾脆地回答,「我就是恨他。他也該嘗嘗這種滋味。」
「但是你知道昭昭死了的時候,是不是很高興?」
沉默了一會兒,他終於說:「沒有。一點也沒有。」他不知道,在那個安靜的瞬間里,我心裡在拚命地哀求著:求求你,別告訴我你真的很高興,別那麼說,就算是念著她溫熱的灰燼正在暖我的手,你撒個謊——就像小時候,一點一點展開明知考砸了的試卷,恨不得在分數露出來的瞬間閉上眼睛——或者我已經不自覺地在等待回答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了,天上的神,你都看到了吧,所有這些卑微和脆弱。
但是我聽清了,他說的是:「沒有。」
我說:「謝謝。」儘管不知道在謝什麼。
龍城的郊外,真荒涼呀。昭昭,我們回家吧。
李淵在我的身後靜靜地問:「我不明白,鄭老師……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?」
我該怎麼說?有種溫熱在眼眶中擴散,但我想它沒能力凝結成淚水的,因為我的眼睛太冷了。我說哥哥他不過是一時衝動嗎—話是沒錯,但是太假了,我現在不需要應酬任何人;我說他是為了履行跟昭昭的承諾嗎——不,昭昭當然沒有希望哥哥去殺掉陳醫生,所謂承諾,指的是那種彼此交換靈魂的信任,儘管如此我也知道哥哥其實不只是為了昭昭;我說他只是做了一件他認為必須要做的事嗎——怎麼可能,我難道不知道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去拿別人的性命,不管手裡握著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,正因為我知道那是錯的,所以此刻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承認我從一開始就原諒了哥哥。那麼,我該怎麼說呢?
打死我,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表達這個意思:哥哥和昭昭是作出了莊嚴約定的夥伴,他們相約一起去世界的盡頭殺龍。他們一路披荊斬棘,互相取暖,千辛萬苦中,昭昭死在了半路上。只剩下哥哥一個人面對沒有盡頭的荒涼曠野。窒息的孤獨中,突然有那麼一個人路過,冷冷地嘲弄地說:「其實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。」——這人並不是第一個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,也不會是最後一個,但是他偏偏就出現在此刻,於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鍛造的劍。刺講了該討路人的胸口。
過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時候,哥哥的耳邊回蕩起了龍臨死前悠長凄厲的哀鳴—其實他還是搞錯了,那隻不過是風。
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,但是如果真的這麼說了,誰會懂?這個世界不會再原諒哥哥,那就讓世人用他們習慣的方式,把時間用在「同情」和「不同情」上吧。所以我只是轉過臉,很認真地說:「李淵,再見。」
到家的時候,我把所有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都放進了房間。沒有關房門,因此外婆和雪碧的電視劇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上來。應該是片尾曲的歌聲中,外婆義憤填膺地說:「她怎麼打人?」雪碧說:「啊呀外婆,她打人是不對,但是那是因為她知道她女兒跟仇人家的兒子談戀愛了,所以很生氣啊,她不是壞人,她是好人一還有,這個應該是過幾天才會演的內容,我們今天是看不到的……」
我想笑。也許已經笑了。然後我看見昭昭坐在我的書桌上,像過去那樣,兩隻男孩子一樣的手臂支撐著桌面,全身上下滿溢著異樣的力量。她有些羞澀地沖我一笑,她說:「南音姐,九月天氣真好。」在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以後,也許除了天氣,我們也沒有別的話題好說。我只好跟她說:「喂,你那麼重,別把我的桌子壓塌了。」
當我睜開眼睛時,外面黑夜已經降臨。我才知道,原來我睡著了。
沒想到睡眠也會變成一種陌生的體驗。我陷在黑暗裡,陷在枕頭和床鋪的柔軟里,覺得自己像是被埋葬了。撐著坐起來,骨頭疼,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件衣服,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看,是外婆的。
客廳里居然是很安詳的氣氛。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盤的兩端,卻是在交流對今天一起見過的那個律師的觀感—似乎律師表示願意接哥哥的案子,小叔說:「我怎麼有種感覺,這個律師想借西決的案子掀起一點什麼話題來,他想出名。」爸爸說:「管他想要什麼,能幫到西決就是好的。」說著,按滅了手裡的煙蒂,現在,沒有人禁止爸爸在家裡抽煙了。
廚房裡有香味。陳嫣還在陸續地把盤子端出來,我難以置信地探頭看了一眼,驚喜地說:「大媽——」大媽不緊不慢地拿著鍋鏟回頭道:「南南,醒來了?好久沒吃過大媽燒的雞翅了吧?你小時候有一次吃了整整一盤,還記得么……」接著她又轉過臉去跟冰箱旁邊的媽媽說,「你去歇著吧,馬上就好了,不用你幫忙……你們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餃吃完——那可不是超市裡速凍的東西,都是店裡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—餡裡面打進去了雞湯凍,煮出來就是灌湯的,很鮮,我索性讓他們多弄幾百個給你們帶來,這幾天你們肯定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。」
看來大媽已經很適應飯館老闆娘的角色了。我忘記了,她有個本領,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別大,又把大事看得特別小。滿桌子的菜,一看就不是媽媽做的——媽媽不怎麼喜歡勾芡,所以媽媽手底下的飯桌,看上去沒這麼緊湊和飽滿。並且顏色也更清淡些。大媽實在太喜歡放油了,說不定是熱愛菜倒進油鍋那一剎那的爆裂聲。我突然想起來、小時候有一次,大伯因為菜里放了太多油,筷子一摔就進廚房去揍她,然後他們就熟練地廝打到了一起,姐姐把廚房門關上,在門外抵了一張椅子,然後招呼我和哥哥說:「趁熱吃。」我覺得大媽做的菜很好吃啊,味道比我媽媽燒出來的要更複雜些——我不知該怎麼解釋這句話,總之就是好吃。所以我就認為,大伯一定只是單純地想揍她。後來他們打完了,出來的時候,我們三個把菜全都吃光了,忘記了留下他們倆的份——也有一點故意的吧。仔細想想,如果回憶里那桌菜真的全是我們三個人吃完的,那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哥哥拚命長個子的那幾年——一種恍惚的酸楚就這樣強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。有什麼東西在柔軟並且猶疑地碰觸我的膝蓋,低頭一看,竟是北北的小手。
大媽把圍裙解下來,走出來徑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邊去。撿出面前煙盒裡一支煙,小叔非常自然地湊過去替她點上。她篤定地看著爸爸,說:「家裡需要我做什麼,你儘管告訴我,出了這麼大的事情,你們現在缺人手吧,總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。」她用了「人手」這個詞,自然地就把我們家形容成了一個店鋪。爸爸只是嘆氣。大媽接著說:「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去跑西決的官司,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,幫不上忙。不過說到幫忙幹活兒,照顧老人的人手,我們店裡有的是,還有家裡其他的事情,你也儘管使喚東霓就好。」她磕煙灰的樣子真像個男人。
爸爸說:「行,都聽你的。」
大媽笑笑:「都去吃飯嘛,該涼了。你們千萬得記得,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來的那些水餃煮出來,真的很新鮮……」
就在此時,我們都被我房間傳出來的喊聲嚇了一跳。「鄭——南——音!」是媽媽的聲音,因為凄厲,聽著都不像了,我清楚地看見小叔的肩膀都跟著顫抖了一下。媽媽抱著昭昭的骨灰盒衝下來,直直地看著我,憤怒地說:「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都往家裡帶?你把家當成什麼地方了?你現在就給我拿出去扔了。」
「媽媽——」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,「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,這個是昭昭呀。」
「說的就是她!我們被她害得還不夠么?西決腦子壞掉了,你也跟著壞是不是?我告訴你鄭南音,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丟出去,我就把你丟出去,我說得夠清楚了吧?」她把手臂伸出來,骨灰盒就那樣尷尬地懸空,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丟在地上,但是,還是有什麼東西攔住了她。爸爸從她手裡把盒子拿下來,把它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旁邊,低聲地說:「先吃飯,好不好?明天讓南音把這個拿去交給那個孩子家裡的人,不就行了?」
「就是南音。」小叔說,對我用力地眨眨眼睛,「聽話,明天把這個給昭昭他們家人送去。」
「什麼明天!」媽媽打斷了小叔,「現在。鄭南音,你現在就讓它從咱們的家裡消失——我不想再看見關於這個人的任何東西,我也不想再想起來這件事……」
「媽媽你知道的,昭昭家裡已經沒有人了,她要是還有哪怕一個親人,哥哥當初也不會把她帶到咱們家來。哥哥也一定願意把她放在我們家的,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。」——昭昭,我心裡迴旋著一大片空蕩蕩的,寂靜的涼意。我居然在保護你。我必須要保護你。
「我從現在起,當他死了。」媽媽使用著最普通的音量和語氣,把這句話講出來,「我說的是你哥哥,我當他死了。行不行?」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氣,整間屋子在她這句話之後,變得異常安靜,似乎成了一片雪後初霏的原野,她必須傾聽著自己馬上就要結成霜的呼吸聲。
「你這麼說可就過分了。」小叔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。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餐桌邊,和外婆兩個人對著,似乎完全和戰場無關,「你怎麼能這麼說呢……」小叔在著急的時候一向不擅長說理,只會翻來覆去地重複同一句話。
「我怎麼就不能這麼說?」媽媽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,「快要二十年了,我把他當成是我的孩子,可是他把我當成什麼?他要是真的把我當成他媽媽,他怎麼做得出這種事?他心裡但凡存著點顧及,怎麼能就為了一個學生去做那麼傷天害理的事?」她匆忙地笑了笑,「所以我現在懂了,我當他死了,可以吧?他被槍斃也好,你們替他把官司打下來保住他也好,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……」
「他每件事都讓你順心滿意的時候,才是你的孩子;他犯了錯你就一筆勾銷不承認他,你好自私呢!」說這句話的時候,我下意識地把臉偏了一點點,準備好了迎接她扇過來的耳光。
但是她只是盯著我,眼裡有水光在黑暗深處閃動。她說:「你也滾。」北北就在這個時候大哭了起來,不知是誰把她的絨布小海豚塞在她胸前的口袋裡,小海豚的腦袋沖著她的臉仰起來,一顆一顆地,接著她的眼淚。
「媽媽,別當著北北大吼大叫的,你一定要讓北北像我小時候那樣,在大伯家裡尿褲子嗎?」
她轉過身去,走到房間里,重新關上了門。
大媽把自己的包從沙發上拖過來,拿出來手機,一邊跟我說:「這樣,南南,今晚你把那個……那孩子叫什麼來著,先放到你姐姐那裡,我來打電話給她,這就跟她說……」
昭昭,咱們走了。我從花盆的旁邊把骨灰盒抱了起來。昭昭,沒什麼大不了,對吧?會有地方去的。
是蝦老闆來接我和大媽的,大媽說先把我送到姐姐那裡,然後他們倆再一起回家。蝦老闆拘謹地沖我笑了笑,就像得了大赦那樣把頭轉到方向盤那裡,留給我他頭髮稀疏的後腦勺。我總覺得,這輛小貨車裡有股新鮮蔬菜的味道。應該是錯覺。
大媽和我並排坐在后座上,她搖下來一點車窗,我有點神經質地抱緊了盒子——畢竟那裡面盛放的是風一吹,就跟著灰飛煙滅的東西。然後我又覺得自己這種舉動挺丟臉的,不過大媽一直神情篤定地看著窗外,完全沒注意到我在那裡手忙腳亂的。
過了很久,大媽說:「我看報紙上說,這個孩子——」她的眼光掃了一眼盒蓋上的雕花,「是因為醫生耽誤了給她輸血?」
我點點頭,又有點想搖頭——聽上去這句話沒錯的,但為什麼我覺得這麼說是不合適的呢?也許,「真相」這個東西是禁不起人們把它的骨架提出來的,一旦這麼做了,你不能說那個骨架是錯的,可是又的確不對。
「造孽。」大媽輕輕地嘆了一聲,「不過西決為什麼就肯為了這個孩子拚命呢?難不成被鬼跟上了么……」
一天里,我已經是第二次碰上這個間題了。李淵問的時候,我不會回答;現在,我還是不會。我只能期盼這幾秒鐘快點過去,讓她用無數新的問題來掩蓋掉這個最基本的—也許,她就可以忘了。
果然,她很快轉移了話題:「南南,你別怪你媽媽,她是心裡難過。這幾天,你順著她就是了,她說什麼就是什麼,別跟她硬頂,你又不是不清楚,她只是說說。」
其實我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只是說氣話而已。不過,我回答:「我知道了。」
大媽看著我,笑了笑:「委屈你了。西決那個孩子啊,從小,我也算是在旁邊看著他長大。他們都說他最老實,最善良,最懂事,我懶得跟他們爭——但是吧,我就一直覺得,他才是那種會幹真正的糊塗事的孩子。你看,還是我說中了。你是不是有點冷,幹嗎縮著脖子?」
她轉頭把車窗關上。她不知道我不是縮著脖子,我是在打冷戰。窗玻璃隔絕了所有的聲音,似乎就連汽車自己也聽不見它的身體行駛在路面上的聲音,似乎「安靜」這個東西像瘟疫一樣一瞬間就蔓延了。
「他不計較自己是吃虧還是佔便宜。」大媽繼續緩緩地說,「大家都這麼說。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計較。他是不計較我們眼裡的吃虧和佔便宜,他計較另外的。這就麻煩了。一個人,計較的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——看在旁人眼裡,就是不知好歹。他自己活得也太苦了。」
「大媽,你真的這麼想?你真的覺得……」車窗里,一棵又一棵的楊樹在我眼前後退著,路燈的光線也跟著奮力地往我看不見的地方游。
「當然啦。」她似乎是笑了笑,「一個人要是心裡不夠苦,怎麼捨得把命都豁出去?」
姐姐的家到了。我站在小區的大門口,沖著小貨車的窗子用力地揮手。它完全掉轉頭從我的影子上碾過去,我也還在揮手。因為我知道,大媽會在那輛車裡,費力地轉過身,借著路燈的光,看著我一點一點地變小,直到消失。
猜猜我看到了誰?姐姐家的客廳沙發旁邊,安然停著一輛小小的手推車,那個熟悉的染成西瓜顏色的皮球也停在那裡,就在手推車的輪子旁邊,似乎從來就沒有消失過。
「不會吧?」我真高興我此時還是可以用驚喜的聲音說話,鄭成功小朋友從沙發的後面爬了出來,袖口上自然帶著灰塵。
「外星人,你這麼快就回來了?」我蹲下去,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腦勺,他的小腦袋還是覆蓋著一層顏色不那麼深的絨毛,完全看不出來就是人類的頭髮,「是你爸爸把你打包快遞過來的吧?你有沒有超重?」他友好地看著我,他和北北不同,沒有那麼豐富的表情,不怎麼笑,可是我還是能看出他什麼時候有點戒備,什麼時候在困惑,什麼時候完全信任。他認識我,至少他看到我會覺得開心愉快,並且他不知道這就代表了「認識」——突然間,悲從中來,我把昭昭放在沙發上,順勢在地板上坐下來,把鄭成功抱在懷裡,用我的手輕輕揮舞著他的兩隻小胳膊。
「地球上最近發生了一件很壞的事情,親愛的。」我在他耳邊告訴他,他神情依然鎮定,似乎在嘲笑我少見多怪。
「是真的,很壞的事情。」我的下巴輕輕蹭了蹭他碩大的腦門,「壞到——我覺得我就快要沒有家了。但是鄭成功,你放心,是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睛,他也回望了我幾秒鐘,然後就覺得無聊了,他不大懂得在這個台詞裡面這樣的對視是有意義的。他非常自然地把他的小腦袋抵在我的胸口,像是害羞一樣地揉著眼睛。他的手不似正常人,像是一棵小小的白蘿蔔,白蘿蔔上凸起了幾個小小的顆粒,就是他的手指。他用這棵小蘿蔔揉眼睛,他以為所有人的手都是這樣的。
「乖乖你是不是困了?」我站起身的時候差點絆倒,因為多了他的重量,維持平衡困難了些。起來就看到屋角那個立起來放著的行李箱。姐姐終於走出來了,懶洋洋地看著我:「他剛才不是還在房間里的么?是你把他拿出來的?」「不是我拿出來的。」我不知不覺隨著她使用了這個奇怪的動詞,「我進來的時候,他自己就在這兒,沙發後面。」「你長本事了哦!」姐姐沖著懷裡的外星人故作兇惡地瞪眼睛,就好像鄭成功從來沒有離開過。
「咖啡在哪兒?」廚房門口的聲音很容易就嚇到了我,「柜子里全是速溶的。」方靖暉從門框那裡往外探著身子,一邊愉快地對我笑著:「Hi,南音。」
「只有柜子里那些,願意喝就喝,不願意我也沒辦法。」姐姐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面,然後對我翻了個白眼,「你還嫌不夠喪氣,是不是?」
「不管,就存在你這裡。等她爸爸出來以後,是要給人家還回去的。」我往廚房那裡看了一眼,問姐姐,「他來做什麼啊?」
「我來驗收我的物業。」他拿著咖啡杯微笑著走出來,「鄭東霓,你別告訴我你把我給你的那些咖啡豆全都拿去你們店裡了,不過也對,你根本就喝不出來咖啡豆和速溶的區別……」
「你想得美。」姐姐完全不理會他後半句的椰榆,「你出的價錢比我買進來的時候還低,你當我是白痴么?你這叫落井下石。」
「明明是雪中送炭。」他坐了下來,一腳踢到了鄭成功的西瓜皮球,「雖然你沒有腦子,但是拜託你用眼睛看看,你這裡整棟樓到了晚上有幾個窗子在亮燈?如果不賣給我,你真以為你賣得出去?」
「要不要臉啊你!」姐姐對著方靖暉的臉喊回去,「你以為我現在真的在乎賺多少?你明知道我現在需要錢去救西決的命。」
「你只知道開出來那種不合理的價錢,找不到人來買,怎麼救西決的命?」他嘆了口氣,仰靠在沙發裡面,「話說回來,原來你們家的人是遺傳的——行為都不受大腦支配。」他也許是看到我的神色有點改變,非常不自在地補充了一句,「南音恐怕是唯一的正常人。」
我聽見類似一本書掉落在地上的聲音,然後鄭成功就笑了。姐姐咬牙切齒地低聲罵:「我叫你胡說八道,你以為誰都是我啊,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?」—不得不承認,他們倆直到現在,都還是很像夫妻。
我打開雪碧的房門,她坐在書桌前面,檯燈的光幽幽地籠著她。「今晚我分你的床。」我不由分說地躺了下來,「你白天不是還跟外婆在一起么?我以為你會在家吃晚飯的。」
「老師去姑姑的店裡了。」她聽上去心情很糟糕,「要我明天去上學。姑姑就要我回來,說如果明天不去上學就打斷我的腿。可是,要真打斷了,不還是沒法上學嗎?」
「同情你。」我嘆了口氣,「其實我也該去學校了。」我用力地用被子蒙住腦袋,被子似乎變得兇猛起來。我不想走出家門去面對外面的人群,我寧願讓被子把我像堆麵粉那樣憋死在這片黑暗裡。
「你手機里有好多的簡訊。」雪碧的聲音遲疑地傳送進來。
我不理會她。我知道這個傢伙一定趁我睡著的時候去我抽屜里拿走手機,並且把電池裝了回去。隨便吧,我倒是很開心現在有個人接管那個躁鬱的玩意兒。這樣我就不必總想著它,它也不必總在我腦袋裡振動了。
「也不用非得關機,我都替你調成靜音了。」她自作聰明地說,隨即她像是被燙了一下,語氣變得驚悚,「你老公的電話又打進來了,你就接一下嘛。」
我深呼吸了一下,坐起來,從雪碧晃動的手裡把電話拿了過來有她在旁邊,我不至於那麼怯場。「你終於肯接電話了。」他的聲音里有那麼一點埋怨,不過,還好。
「我怎麼都找不到你,前天我媽媽打電話到你們家去,是你爸爸接的,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—鄭老師為什麼……」求求你了,別再問為什麼,「我們家的人都是看報紙才知道的,是真的都像報紙上說的么?」
我沉默了好一會兒,什麼也講不出來。雪碧無辜地盯著我看,然後深感無聊地把臉轉了回去。「你說話。」他靜靜地笑一下,「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?害怕了吧,南音?我明天就去買車票,我回去龍城幾天,不告訴我家裡,你等著我。」
「別,你不是也在實習么?」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瀰漫著沙子,怎麼都清亮不起來。
「哪兒還顧得上那麼多。」他像是在說一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情,「但是你得答應我,明天回學校去一趟,可以少上點課,但是你不能不畢業吧?」
「蘇遠智。」我叫他。
「聽著呢。」
「我不想考研了。等畢業以後,不管你去哪兒,我都跟著,好不好?」我突然很想哭。
「當然好。我也可以回龍城去,只要你願意。」
「不要。」我猛烈地搖搖頭,忘記了他其實是看不見的,「我不要你爸爸總說我會拖累你。」
「南音?」雪碧也在此時回頭看著我,做出一臉驚恐的神情,然後沖著我比了一個大拇指朝下的手勢。
「告訴我一件事好不好,別騙我。」既然不小心開了頭,我決定繼續下去了,「你爸爸媽媽知道了我家發生的事情以後,是不是要你離開我?」
「你在亂說什麼呀。」—聽著他的語氣,我知道我是對的。
「我,也是隨便說說的。」其實此刻我還真的有點開心,因為眼淚靜靜地淌下來了,我還擔心過我以後再也哭不出來了呢。
「我愛你,南音。」他自己不知道,他聲音里充滿了告別的昧道。
「我也愛你。不過你還是別回來了,現在我家裡很亂,你就算來了,也幫不了什麼忙的。等過段時間,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再說,好不好?」
「不準不接我電話了。」他想裝作一切如常,我知道的,辛苦他了。
「好。明天我打給你。」
收線以後我火速地關了燈,把雪碧丟在了光的外面。她輕微地抗議了一下,但是很快就安靜了,我聽到了她摸索著挪開椅子的聲音。這些天我不想聯絡他,就是因為這個少我至少應該給他一點時間,讓他跟他爸爸媽媽鬥爭一下。至於最後結局怎樣,我沒有力氣再想了。他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我,他眼下會認為他的父母自私跟荒謬,他會一直堅強勇敢地認為自己是我的騎士,直到結局來臨。我允許我自己軟弱一點可以么?允許自己在他來說「再見」之前,相信他永遠都不會走。
黑暗中我抱緊了自己,眼淚滑到了膝蓋上。哥哥,你別誤會,我沒有怪你,完全役有。
雪碧像是只貓那樣利落地鑽到了被子裡面。不過我沒理會她,靜了一會兒,她突然說:「其實吧,我一直不覺得你老公長得帥,」然後她吃力地補充道,「他鼻子有點大。」
我一邊流淚,一邊笑了笑。
「我問你個問題嘛,你幫我想想好不好?」她翻了個身,言語間充滿了興奮。
「不好。」我用手背在臉上用力地蹭了一下,覺得沒有必要刻意地控制聲音的顫抖了。
「你說,小弟弟的爸爸來了,他睡在哪裡?」她無比嚴肅和認真。
「當然是睡在客廳的沙發。」我慢慢地打開了蜷曲的身體,挪回到了枕頭上面。
「我們倆明天早晨起得早點,偷偷開門看看怎麼樣?」她興奮了,「看看他究竟有沒有睡客廳……」
「小姐,你真的剛剛上初一而已嗎?」我徹底投降。
「初二了!這個學期以後就是初二了。」雪碧驕傲地宣布,然後,她安靜了下來,憂傷地說,「上初二以後,就要學物理了。姑姑一直跟我說,不用怕的,我們家裡就有人可以教我—可是現在,真的該怕了,沒有人教我了。」
哥哥,你還真是無處不在呢。